穆啟這番話說得鄭而重之，但雲霄卻依舊覺得他是在小題大做，當下笑道：“穆啟，你真的想多了，我師兄他不是——”

“恩公，當日在千機殿，仙門眾人受我影響皆對恩公磕頭跪謝，恩公忙著讓我等起身，所以沒有註意到江公子的神情，但我卻看得清清楚楚！”見雲霄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，穆啟急了，“當時江公子面色鐵青，似乎對恩公受眾人跪拜萬分不滿，這是我親眼所見，絕無有假！恩公若不相信，大可施傳心之術觀我心中記憶，就可知我所說的是真是假了！而且……”他頓了頓，又道，“不瞞恩公，當日我對你磕頭跪謝其實是故意為之，為的就是打斷江公子的話，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。”

“……”雲霄的笑容有些淡了，“故意為之？”

“不錯。”穆啟點頭，“恩公乃朗月清風之人，自然不會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，所以不曾察覺到有什麽不妥，但我卻聽得分明：江公子看似風輕雲淡，實則對恩公大有緊逼之勢，字字句句皆暗藏機鋒。當時我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，覺得那江公子若是再繼續說下去恐怕會讓恩公下不了臺，就咬牙跪了下來，打斷了你二人的對話。恩公，你救我性命，助我洗刷冤屈，幫我仙門重創魔道，是我穆啟、乃至整個仙門的大恩人，我萬萬不會騙你！那江公子與尹師兄多有相像之處，恐怕——他意欲對你不利！”

有那麽一瞬間，雲霄的臉上出現了動搖的神情，但在下一刻，他又搖了搖頭，望著地面思索片刻，就站起身，面向穆啟道：“穆啟，你是不是被那姓尹的害苦了，所以連帶著對我師兄也有些不安起來？沒錯，我和我師兄的情況的確與你們有些相似，但這不代表我師兄就會和那尹東一樣欺師滅祖。尹東之所以背叛仙門，一是他本身就心術不正，根基不穩；二是他多年來本就對你心存不滿，那些不滿逐漸堆積，慢慢變成了怨恨，又正好和你喜歡上了同一個人，新仇舊恨加在一起，這才鑄就了這最後的一切，欺師滅祖、離經叛道。但我師兄不同，我和師兄跟你們都不同。”

他雙手搭著穆啟的肩，誠懇道：“可能是我這半年來一直都和你待在一起，所以讓你變得有些糊塗了。穆啟，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的身份？我們是神仙，不是凡人，沒有那麽多生老病死的煩惱，也沒有修仙成神的壓力，又何來那些勾心鬥角的算計？我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。”

“……可、可是——”

“就算我比他厲害、曾經有那麽幾次壓了他的風頭好了，但這些都是身外之物，我師兄他不在乎。更何況師尊對我們兩個的評價也是對師兄的褒揚多過我，不說整個蒼穹，但就師尊一脈來說，其餘的幾個師弟師妹也是對師兄信任有加，你說他又能嫉妒我什麽，不滿我什麽呢？”

雲霄的這一番話聽上去合情合理，就連穆啟都在一開始被他說得怔住了，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，繼續道：“恩公，或許我對你們素日的恩怨是不太了解，但是——江公子對你心懷不滿是肯定的。恩公，你還記不得當日在千機殿上，尹師兄他賊心不死，妄圖繼續抹黑陷害我，我辯駁無力，師傅也無法分辨時，你教我傳心之術時江公子的反應？”

雲霄一楞，似乎沒想到穆啟會提起這件事，他收回手，抱劍坐到桌邊的凳子上，斂眸回想了片刻才道：“我記得，那時……師兄的態度的確說不上有多麽好。”

“那——”

“但是這也說明不了什麽。”他看向穆啟，“我之前就跟你說過吧，傳心之術乃是仙術，神霄殿嚴禁其流傳凡間，我教你本來就是違背了天規，師兄他有不滿也是情理之中的。他一直都這樣，對於師門規矩這一套老掉牙的東西有著異乎常人的執著，對於我這樣出格的舉動自然是看不慣的，偶爾也會責罵我幾句，我都習慣了。”

說到這裏，雲霄聳了聳肩，話裏也帶了點散漫之意：“如果不是當日那姓尹的著實可惡，你那師傅又太過猶豫，我也犯不著教你傳心之術，讓你慢慢去辯就可，不過我性子急，也就這樣了。”

他這一番話說得穆啟啞口無言，沈默了好半晌，穆啟才嘆了口氣，頹然道：“……恩公，你與江公子是同門師兄弟，在我與江公子之間，你自然是更相信江公子的。但是……就當做是我的懇求，還請恩公日後多幾分心眼，註意一下江公子的行動，也免得像我這般，直到被人當面捅了一刀才明白過來。”

雲霄微微一笑：“好，我知道了，我會註意的。”

他這話答應得太快，一看就是為了安穆啟的心才這樣說，穆啟自然也聽出來了，但他也不好再說什麽，只得勉強笑了笑，又和雲霄閑聊了幾句，就借故告辭了。

不過在離開之前，他又停下了腳步，幾經斟酌，還是回頭道：“恩公，我素來仰慕你凡事皆不放於心上的瀟灑態度，那種恣意張揚、意氣風發，的確很是讓人向往，但同時也容易引來他人的不滿與嫉妒之情。師傅曾訓誡過我，說我雖然天資甚佳，但不可太過鋒芒畢露，不然只會徒惹災禍，我少不更事，並不將師傅所言放在心上，但最終的結果你也看到了，我遭師兄背叛，又蒙受不白之冤，若不是恩公相救，恐怕早已死在那片密林中了……”

“恩公，不管你是信我的話也好，不信我的話也好，但有一句話，我還是希望你能聽進去。”

“鋒芒畢露……終究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這一回雲霄沒有立刻回答，而是按著放於桌上的封魔劍沈默了許久，才道：“我知道了……多謝你。”

千機山一戰後，魔道雖然受到重創，但仙門也沒有好到哪裏去，折損了不少精英弟子，此一役，雙方都沒有討到好處不說，還都大傷了元氣，一時半會兒恢覆不過來，魔尊蟄居長印山不出，仙門也關起門來休養生息，仙魔兩道形成了一種暫時的平衡，誰都不肯先動，雲州一時太平了不少。

千機山也是如此，雖然尹東失蹤時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，但沒過十天半個月門內就又恢覆了平靜，穆啟雖然有心想追查尹東的下落，但因為千機山現下元氣大傷，不能輕舉妄動，也只得按捺下來，與施綺含一道跟在劉以道身旁，幫著其主持門中諸事，料理仙門內務。

日子就這麽平淡如水地過去。

就在眾人都以為這次的太平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時，五月末，施綺含險些命喪後山的一顆槐樹之下，此事一發，頓時打破了這薄冰一般的平靜，讓千機山再次混亂起來，也打亂了其休養生息的步調。

因為施綺含受襲受得蹊蹺，不知怎麽的就流傳出厲鬼索命這一說法來，說是當日的魔尊右護法蕭匕身死而魂不散，一直偷偷藏在千機山，伺機報覆當日一事，現在一朝偷襲施綺含不得手，說不定下次就會換別的門中弟子下手，一時間，門中弟子人心惶惶，不管走到哪裏都是三三兩兩的一堆，每到晚間更是無人出門，生怕那蕭匕的魂魄找上自己。

劉以道得知後大為震怒，覺得這是有人在故意造謠，穆啟費了好大一通勁才安撫好他，打消了他徹查門內弟子的念頭，又趁機說服了其將施綺含遇襲一事按下不發，不讓其他仙門知曉此事，這才罷了。

“你倒是好口才，這麽輕輕松松地就說服了你師傅，不僅打消了他的念頭，還讓他聽你的話把你師妹受傷的事壓了下去。真是沒看出來啊，原來你這麽會忽悠人？”書房中，雲霄一派閑散地坐在窗臺上，一邊對著黃昏欣賞手中的一柄晶刀短刃，一邊笑著感嘆。

穆啟苦笑：“你就別挖苦我了。我哪裏會忽悠人？還不是趕鴨子上架，不得不這樣做。此事若捅到外面去，勢必會掀起一陣波瀾，對你和江公子也會有所不利，我不讓師傅壓下這件事還能做什麽？眼睜睜地看著厲鬼索命一說越傳越廣嗎？”

“讓它傳。”雲霄道，他看上去對此滿不在乎，“反正你們也看不見魂魄，就算傳到天邊去也只是謠言，翻不起什麽大的波浪。”

“師弟，你怎的又這般任性？”江簡笑著搖了搖頭。

“我本來就很任性妄為啊，師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？”雲霄一手枕著頭，一手搖了搖手裏握著的晶刀短刃，“就像這柄晶刀，我要是不在下山時偷偷從師尊書房裏拿出來，那天我們對付那蕭匕時就沒那麽容易了。說來那姓蕭的也是厲害，魔修非魔，所以我在對付他們時還是手下留了點情的，只是消滅了他們的肉身，魂魄留著他們前往地府自判功德，畢竟雲州不比九州，雖然知道三魂七魄的存在，但真要說到對魂魄有什麽了解，這雲州恐怕也找不出一個人來。沒想到那蕭匕倒是機靈，死了後立即就反應了過來，以魂魄之身藏於山間數月不說，還借著日月精華修煉了不少，竟活生生讓他修成了煞，要不是我反應快拿了晶刀來對付他，恐怕連我都要被他所傷，這樣可就太丟人了。還是這晶刀厲害，割魂傷魄不在話下，這麽一把好用的神兵利器，也怪不得師尊會對它看若至寶，我要是有這東西，我也會好好收起來不讓他人覬覦。”

“你若不大意輕敵，又怎麽會吃虧？”江簡不讚同地搖了搖頭，“師弟，我都說過多少次了，凡事不可大意，你也該收收你那乖張輕慢的行事態度了。不說別的，就說這晶刀乃是師尊明言的禁物，你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把它偷走，還帶到凡間來，就不怕師尊責罰？”

“才不會呢。”雲霄輕哼一聲，“師尊他這麽厲害，我這點小動作豈能瞞過他的眼睛？他肯定一早就知道我偷拿了他的晶刀，但是他沒有點破，就這麽任由我帶下凡去，不就是默認我拿著它了？說不定經過蕭匕一事後還會覺得我能夠駕馭此刀，真不愧是他的徒弟，幹脆就把它送給我了也說不定。”

“……這我倒是不曾想過。”江簡笑道，“想來你應是對的，師尊對你素來厚愛，有什麽好的都會給你留一份，你要封魔劍，他就把封魔劍給你了，這晶刀尚且比不上封魔劍，說不準師尊他存的就是這個心思。師弟，你可真是好命。”

“沒辦法。”雲霄笑道，“誰讓我這麽討人喜歡呢。”

彼時穆啟正站在江簡身後，他本來是帶著淺笑聽雲霄分辯的，但當江簡這一番話說出口後，他的笑就漸漸淡了下去，直至再也不見，一雙眼含著深深的隱憂看向桌案宣紙，神色沈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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